老友
这天,走在小巷潮湿的空气中,我轻轻转身,凝视着身后的空阔,开口说:"好久不见,老友。"
两年,应该算很久了吧。对于从前几乎每天相见的朋友来说,一日已是太长了。
透明的空气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流动着,它静静地笼罩着我。我呆呆地盯着空无一人的巷道,任由眼前渐浮现他的轮廓——越来越深,也越来越真实。
先是周围的线条,再是双脚(依然穿着熟悉的白色球鞋),然后双臂和双腿,最后才是我这两年时常于梦中见到的——他的脸庞。他的模样没有变化,棱角分明的轮廓和金色的卷发在阳光里闪烁着,眼睛也是蓝得透亮,仿佛是从两年前平移了过来似的。唯一不同的是,两年前的今天,他的泪眼是他留给我最后的记忆;而此时此刻,在我面前的他,脸上却是明亮的笑容。
我不愿戳破这太过真实的虚幻。两年了,他是否像过去那样快乐?两年前我们曾共同度过数不清的日夜:在阳光下的绿茵场上奔驰,在落雨的河畔歇憩,在深夜的屋檐上数星星……那些年,我从未见到他的笑容消减半分。
直到两年前的今天,我才看见他的悲伤。我忘不了那个周六的傍晚,夕阳将他周身染成红色,包括他脸颊上的泪水。"你都十五岁了呀。"我也哽咽着说,"别哭。我会回来的。"
我会回来的,我是这么说的。他没说他会等我,我不知道说因为悲伤使他说不出口,还是因为……
坐在汽车后座,我想后张望。他的身影印在我心里,再也没有消失。
而此刻,他就在我面前,熟悉而陌生。
"我回来了,老友。"这是我着巷中的第二句话。我多想叫出他的名字,但是……那日的泪冲刷了记忆,只留下没有概念的称谓——"老友"。
像对无言。我其实明白,就算我回来,他也不会再回来了。
无数个夜晚,我企图忘记那天所见的景象——失控的卡车冲向夕阳里的他,而他,甚至没有来得及叫一声。
我至今仍有那时瞬间袭来的、心脏撕裂的感觉。
我没办法再骗自己。他最后的样子,不是泪眼,而是……永远的离开。
我该如何回到他身边?
我多希望自己真的可以说:"我回来了。"
夜色一点点地吞噬我面前的他,我竟无力伸出手留住他——宛若一件易碎的宝物,既不想失去,又更害怕提前将它破坏。
"我喜欢这个小巷。"他的声音在我脑中回荡,"晚上,你能看见你曾失去的一切。"
我无力地瘫倒在青石板路上,闭上双眼。
脚步声近了,更近了……
"你回来了。"我听见他的声音,"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:我会一直等你。"
我笑了。两年后,废弃的小巷里,我终于寻回了丢失的宝物。
我摸索着起身,却没有睁开眼睛。我一步一步地向前迈着,我知道他引领着我。即使在黑夜里,我也不孤单。
突然,一阵灯光刺痛了眼皮。我缓缓睁眼看去。
我已离开小巷,走在马路上。
一辆卡车正在向我冲来。
我闭上眼睛,笑了。
"来吧。"我说,"老友,我来了。"
小记 / Notes
我似乎一直执迷于“长久的陪伴”这个主题。我写的大多是专情又深情的人们,不过往往他们总要靠生死抉择或痛苦牺牲来印证自己伟大的爱。《别说永远》里的伊恩选择自己的死亡来换取所爱之人的存活,《坐在楼梯上的女孩》里的洛娜治好了维克的失眠,但也带走了他与她重逢的全部希望;而这篇《老友》里的“我”,在自我逃避两年之后,选择了与挚友在天国重逢。
曾经的我比现在极端炽烈得多。我总觉得相爱就应永远相守,我总相信为了所爱的人哪怕是黄泉路也能笑着不回头。所以我爱写诀别,爱写殉情,爱写天人永隔后独守空房的日日夜夜。
可当我遇见他,当我和他在一起,我变了。我变得很害怕离别,很害怕病痛或死亡。因为我害怕自己有一天真的需要以此证明自己的真心,或者反之,要他面对这样的剧痛。
我终于明白,爱好像不止是豪言壮语,爱是脚踏实地。
后来我再没写出这般凄美的故事。
——Winter Sun
02-10-2023
Shanghai, Chin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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