哪里是你的拥抱


“明天聚餐,要一起来吗?”电话那头是熟悉的声音,活泼、热情,就像声音的主人一样。
但埃文并不因此而感到温暖,只是平淡地回答:“谢谢想起我,罗莎。不过我有安排了,你们玩得开心。”
“可是埃文,我们好久没有聚过了……”她果然不会轻易放弃,这让他有点无奈,但依旧不为所动:“总有机会的,罗莎。没什么别的我就先挂了,还有事情。拜拜。”
不等对方反应,他就挂断了。她会沮丧吗?也许吧,但他并不太在乎。
自从他的薇塔离开他,他就没怎么在乎过任何人事了。

放下手机,埃文继续收拾野营的行李。这是他的习惯了,每个月必须去三次,通常是周末。三月就要过完,他却只在月初去过一次,之后工作缠身。明天就是最后一个周末,无论如何也要补回来。
其实除了需要补充的消耗品之外,其他物件早就整装待发,就像可靠的朋友,始终等着他一起上路。
他提起背包,包上的“挚爱永垂不朽”刺绣滑过眼帘。轻轻叹息一声,他背上包,拿起钥匙便出了门。
“薇塔,我来了……”

埃文的工作每晚八点才下班,收拾停当到出门已经九点一刻。启动越野车,他沿着熟悉的路线开着,几乎用不着看导航,就能在脑海中完美复刻出每个拐弯。
路灯越来越少、照明越来越暗,城市道路变作乡间小道。晚上十点半的天,在野外才能见到这般清澈的天。
把车停在老地方,打开天窗,放下驾驶座椅背,舒展开身体。
星空和上次不同了——不过,也没有哪两次完全相同过,它随着季节更迭而有条不紊地律动着,唯有埃文这样时常来问候它的人,才这么深刻地了解。
但埃文记得上个三月末的样子,相似得让他恍惚间以为一年的流逝重又还给了他。如果真的可以,那该多好啊。
“我愿献出一切,只要能回到那个冬天……”

倏忽惊醒,只觉浑身发冷,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。双臂猛地一挥,磕到了车门,吃痛让他彻底清醒。
低头看表,凌晨两点半。竟然没有支帐篷就睡过去了,这阵子果真是疲惫啊。
他打开大灯,取出帐篷,在光亮处搭建起来。
于此漫漫长夜里最冷的时段,他多希望自己不是孤身一人,就像白天在喧嚣人群中渴念着温暖的陪伴一样,令他倍感孤独。

天刚蒙蒙亮,埃文就醒了。断断续续的睡眠让他感到分外疲惫,浑身酸痛,但困意却弃他而去。
拉开帐篷,埃文探出头,看着日出点亮黎明,星光都隐匿了。他从帐篷爬出,支起画板。
已经没有人知道,埃文·伊斯特就是当地受人追捧的画家“逐星者”,最擅长描画星空、日落,还有黎明。人们说,他的作品有着别样的生命力,仿佛给一切镀上新生。
但怎么可能呢。如果真能,埃文多希望这新生,能给她。那样的话,他也不至于一直流浪于这太平时世。
只有她知道逐星者的真实身份,也只有她认识真实的埃文·伊斯特。
埃文挥舞画笔,将情感和思绪灌入颜料,将眼前的景色绘入画纸。

黎明到日出的时间转瞬即逝,而唯有足够的感知力和速度才能将其完美地印刻在画纸上。这也是让“逐星者”区别于其他艺术家的重要方面,他能捕捉瞬间的美好,将其留存于永恒。
他画过太多无法重现于自然的作品,它们绝大部分展览在人们可以免费参观的场馆里。他的画作除非个人收藏时出售,否则一概是他亲自捐赠的,唯独附带一个要求,那便是署名“逐星者”。
而他自己,却不愿前往展馆一次,不肯重看这些倾世之作,仿佛它们让他痛苦,避之不及。
他守着自己的才华,将其作为秘密,孑然一身。

天已经完全亮起来。埃文将画收入画夹,又钻进帐篷。他打算补上昨晚缺失的睡眠。
包里传来Coldplay的The Scientist,是他的手机铃声。无心查看是谁在休息日还要叨扰,他并未打开包,而是径直躺下了。乐声依旧缠绕着他,让他觉得心中感念却分外忧伤。
“Nobody said it was easy / It's such a shame for us to part / Nobody said it was easy / No one ever said it would be this hard ……”
音乐戛然而止,埃文松了口气,闭上眼睛。
他只想逃离,片刻也好。

埃文是被再一次的手机铃声吵醒的。他伸手去够背包,扯开卡扣和拉链,摸索出手机。
“罗莎”。又是她。左上角显示着时间:18:30。
埃文还是接起了电话:“你好,罗莎。有什么事吗?”
电话那头的声音是他熟悉的,但并不让他欣慰。她语调依旧欢快:“嗨!你终于肯接电话了。今晚聚餐啊,大家都挺想你的,想跟你说说话,我就揽下给你打电话的重任啦。”
“啊,谢谢你。”埃文看似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,片刻安静之后,补上一句,“谢谢大家,下次聚餐我尽量去。”
电话那头传来朋友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关心,还有对他缺席的一点嗔怪。随着天色越来越昏暗的帐篷里,唯有手机的通话界面,是唯一的光源。
埃文像讲述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一样地,回应着他们对自己生活的嘘寒问暖。半真半假,每天的两点一线是真的,觉得一切安好却是假的。
无从安好。

电话挂断,屏幕随着一声提示音闪亮了一秒,随即熄灭。霎时间,埃文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漆黑中,唯有心跳和呼吸伴他左右,却不来自让他安心的那个人。
曾经,无论多么迷失或沮丧,只要她在身边,或是想起自己很快就能回到她身边,阴霾便顷刻散去。
自从她不在,他就再也不会安心了。孤身一人的时候,他会分外地思念她,思念她的温度和气息,思念她给他的安全感和陪伴。越是想念,越是清晰地意识到她不会再回来,便越是悲伤心悸,常常将他吞噬。
倘若有人群包裹,或是要务缠身,他则会暂时地抛却一切感情和思绪,如躯壳一般地行走。这样的确容易许多,但感受不了痛苦也意味着就没有了感受快乐的能力,意味着没有了爱的知觉。
他受不了这样。他宁愿痛苦,也要清醒地继续记得自己爱她。无望地、执拗地、痛苦至深地爱着她,再也无从触及的她。
所以他答应自己,无论生活多么艰辛,也要努力远离尘嚣,远离人群,远离让他无法全心全力感受她的一切,让自己能只属于她,哪怕一个月只有三天。
他要让她活在他的记忆里,即便有天所有人都模糊了对她的记忆,他也要记得,他爱着她,一如她还在。

爬出帐篷,他就地躺下。夜色完全笼罩了大地,唯有星空清晰,映在眼里。
当看着漫天繁星,他会恍惚间觉得她就在身边,伸出双臂便能如以前一样拥在怀里。
他大睁着双眼,妄图在星星的轨迹中抓住些什么。但一年多了,仍旧一无所获。
他总以为自己能留住些什么,或是星空的碎片,或是黎明的曙光。所以他一直锻炼自己的绘画速度,总想留存转瞬即逝的美丽。
她在身边的时候,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。只要像记住她不经意的微笑的颜色和温度一样,记住某个时刻的样貌,复刻到画纸上就不过是水到渠成。
可无论画过多少张,无论记住多少次,逝去的都无法从记忆里重获新生,给他拥抱。

曾经,他和她总爱出来野营。薇塔是个充满热情的姑娘,和她一起,埃文便觉得自己分外鲜活。
无数次,她对他许下承诺,会永远爱他、陪伴他,永远和他一起仰望星空。
她自己,对照片、图画之类的留影方式不以为意。
“永恒,只在记忆里。”她总爱这么说,“时间过境后,什么都留存不了曾经。除了回忆不朽……”
因此,她不愿他将相伴的时间用在拍摄合影上。她会温柔而坚定地将他的镜头移开,然后吻他。
“照片,对某刻的拙劣模仿罢了……任何傻瓜都可以按次快门,将那瞬间印刻在显像板上,可那有什么灵魂?”
于是,他们从未留下过合影,他的相机里也没有她的踪迹。
但他总想留下点什么,留下点除了记忆之外的东西。所以,他练就了用头脑捕捉美丽瞬间的能力,并能够在画纸上复刻它们。如此,他便能纵情享受与她一起的每一刻,又能在短暂分别时,拿起画笔,将它们悉数留存。
他说,自己是追逐星星的人。而她就是他的星星,跃动着、闪耀着,每一刻都无比鲜亮,每一眼都是缤纷绘卷。
可他的星星,消失在了那个冬天。

眼前霎时亮起,像能刺穿他眼睑。埃文睁开眼睛。
一道彗星,直直地划过他的头顶,如此耀眼。连原本点缀着漫天繁星的夜空,都顷刻黯淡无光。
埃文猛地坐起,双眼死死盯着它的轨迹,天空里唯一的光。他要记住它划过天空的模样。
就像他永远记得,薇塔划过他生命的绚烂轨迹,直至消逝的模样。
她,就像彗星。照亮了他、温暖着他,却无法为他停留,最终从他的世界离去。
埃文站起身,向着彗星划落的方向奔跑起来,长着双臂,好像这样就能拥抱什么一样。
——拥抱她,拥抱他的星星。
“再给我一次拥抱,一次也好……”
就当不被允许的一次重逢。

一周之后。
罗莎给埃文打电话,约他出来看展。她原本都不怎么抱希望,只是一种执拗支撑着她。而令她惊诧的是,埃文竟答应了。
她提议去市里最著名的展馆,因为逐星者最新的作品要于此首次展出。
他们一起站在巨大的画幅前。她和观众们一起,对画面的丰富和震撼而赞不绝口,却也和他们一样,对画的名称不明所以:
“你说,画的是彗星,为什么却偏要取这个名字呢?”
埃文微笑着耸肩,表示他也不知道。
“一起合个影吗,埃文?”
这提议让他一愣。随即,他便温和地应允。
罗莎掏出手机,将两人连同画一起纳入取景框,按下快门,然后将照片打开,给他查看效果。
照片上,是罗莎明媚的笑容、埃文自己微微上挑嘴唇的表情,以及他头顶的画框,侧面清晰地印着画的名字:
《哪里是你的拥抱》。

小记 / Note

  1. 灵感来源:逃跑计划2012年《世界》专辑第8首歌曲,歌名即为《哪里是你的拥抱》。
  2. 4月26日,和勾先生提起要写这篇小说的时候,他十分期待,说写完之后要发在他的公众号上。本以为5月20日那天能写完,让他可以“520”刷一波阅读量,然而我不幸地卡壳了,一度觉得没办法完结了。后来我心血来潮,重刷《紫罗兰永恒花园》的时候,第六集女主角看彗星的场景给了我启发。于是,7月10日,我给了它现在的结局。
  3. 我开过许多虚构故事的坑,大部分虎头无尾。有的,构想的时候早就把场景过了无数遍,却写的时候一拖再拖;有的,爆炸似地开头如火山喷涌,却归于干涸;还有的,只是因为手头有其他事情,渐渐自己也记不起还有些未完成的故事,无望地等我将它们完结。连我自己都觉得,只要没能一气呵成,那这个故事就算砸在我手里了。我以为《拥抱》也免不了这宿命,谁知它竟“活过来了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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